发表于《新闻晨报》 华大应用心理研究院心理咨询师 楼明明
春末夏初的季节,一个高个头、齿洁的,穿着皮衣、满脸愁容的妇女,在丈夫和女儿的陪伴下,有些惶恐地走进了华师大心理咨询工作室。 丈夫安静地等在休息室,女儿陪伴妈妈走进了咨询室。
女儿的开场白 女儿白净漂亮,笑起来有点甜美,身体稍稍有些“胖”,后来知道是怀孕了。女儿的开场白是:妈妈对什么都自卑,都说自己不好。在咨询师要求下,她举了些例子,诸如:我太高太瘦了;我的牙齿是假的;我不好看;老公的身体不好,等等。
女儿和家人角度的妈妈 这个家庭的结构是,父亲、母亲,2个女儿(各自都已成家,大女儿已有一个男孩,小女儿现已有孕)。陪同母亲来咨询的是小女儿,离家在沪有份挺不错的工作,其余人员在南方老家生活。 表面看来,这个家庭风平浪静,但他们来咨询的最早主述是,父亲、女儿都没办法和妈妈相处。女儿说,我们在她身边,手脚就好像被束缚住了,什么事她都要管。有什么事,她都要来看看。例如,我读书完后,说要搬家,她就赶来了。 母亲对外人没办法控制,对家人反而很苛刻。她很勤劳,包揽了所有的活。但要我们听她所有的唠叨,我们不愿意听,她很难受,很生气,会吵上一架。差不多每隔一周就要发泄一次。每每以做事度日子,觉得没人理解她。邻居来家串门,走晚了,她当面逢迎,走后就唠叨人家不懂事。她还总比较别人家的事:别人嫁的人多好,别人老公多好。爸爸因为有糖尿病,她就一直担心,很没安全感。为控制饮食问题,两人经常争论不休。爸爸烦他,离她远些;我们也烦,她说我们都要离开她。
妈妈的主述 1、不顺别人就没办法存在 我不会表达(不会表达的妈妈,在咨询师的安抚下,一开口,就停不下来了)。有话在 心里,说不出来。我总觉得,我不顺从别人,就没办法生存。在我4-5岁时,亲弟弟意外死亡。我想,我不顺从,不也会像他一样(死去)。于是,我只懂得要顺从,才能生存。 我有两个弟弟。父母不让我读书,让我带小我4岁的弟弟。有一次,弟弟要高处的东西,没拿到,被妈妈看到,她就骂我,踢我,让我很伤心。我不能像弟弟一样开心,我还被打、被踢。母亲的经常打骂,使我觉得我很失败,很苦难,好像痛苦终生伴随着我。因为亲生母亲都这样,使得我大了,没办法和人交往。那时家在农村,1-10的数字是爷爷教我的,小学读书读了一点,爸爸同事帮我转学到城里,但文革停课了,我就再也没上学,也很少和人交往。我很想像弟弟们一样读书的,没文化,我很不如人家。 2、痛苦心酸总是伴随着我 我14岁就开始去村办工厂做工,东西很重,抬不动也得抬。翻砂工我也做过,种地我也种过。16岁到外婆家做事,小姨大我四岁,她是掌上明珠,我是洗马桶的,什么活都干,我的命不如人家呀。17岁去姑妈家夏收帮忙,她们对我不错,想把表哥给我做丈夫。但那是可怜我,我不喜欢被可怜。接着又去叔叔家做事,妈妈会当着大家面说我的不是,我求妈妈别这样说我,她还是说我,我很痛苦。我曾经问外婆,我是不是妈妈亲生的,因为我觉得人家继母也比我妈妈对孩子好。 19岁,因为妈妈给我找的对象是农村的,我不喜欢。当时我非常难受,跳了河,水浅,没死。后来我嫁人了,爸爸的赌债让我出嫁的嫁妆还。妈妈打麻将,根本不管我的事,弟弟也让我出嫁,他们那么不在乎我。出嫁后,老公没有母亲,我是即当母亲,又当妻子,我什么活都干。但老公现在不靠近我,女儿也不靠近我。我想女儿叛逆,听电视介绍《少女生活顾问》一书,我让她们看。我自己没有文化,希望她们有文化。她们现在都不愿和我靠近,她们说我叨叨不停。 我很苦,妈妈家什么都不给我,房产也让我放弃,但要我签字,我不敢不签,我很难过。小时候,一块饼,只给弟弟吃,不给我,对我都是打击,我为什么这么苦?现在家里人离开我,我有多伤心?我为老公好,什么活都我干,吃药、吃东西等等我要管好他,我为他好,我害怕他离去。女儿我不放心,她们随时有离开我的可能,她们不懂事啦。我只有干活时,心里才踏实。我就是低着头干活,干完就要说点什么,要他们听着。孩子们说我从小不会夸他们,我说,我不骂你们算很好了,夸,我是不会。我很失败的,怎么夸,我不知道。我什么都不如别人,人家老公身体好,人家有钱,妈妈家看不起我们。妈妈生日,我带女儿过去,给她买的蛋糕——我们挑了好半天,捡好的买的,她嫌不新鲜,不吃;要带妈妈来上海,她不来,还诅咒我们,比我再心酸的人没有了。和弟弟说说,他说他们蛮好的。父母在弟弟同学面前数落我都不知多少次。我太心酸,太难受了。
解析 从来访者“妈妈”的叙述中,我们看到一个饱含泪水,饱含心酸,没有自我童年,从小“流浪”打工,没有自尊在那儿过日子的“屈辱”的女孩的形象;我们还看到一个结婚生孩子,勤劳肯干,但任劳不任怨,整日唠唠叨叨,没完没了倾倒自我“垃圾”的母亲的形象。 “妈妈”的原生家庭,不仅不温暖,还让她从幼年开始,就丧失了作为一个孩子应该有的快乐的童年,她的心灵自小被荒芜了。她的自我形象,在母亲的逼仄下,是无能、无用、可以被任意“宰割”的形象;而且是不允许说理,不允许反抗,不允许独自站立的一个屈辱的、没有自尊的形象。更需提示的是,她还将这样的形象和脆弱的生命作出了链接——如果不听话的话,弟弟的生命的消失,就是我的榜样,我也会消失的,不听话的结果,就是死。一旦作出这样可怕的链接,她的生命比她原有的更弱小了,她再也没有力量抗拒“宿命”了,只能照母亲的意志,驱赶,过压抑的、没有尊严的生活。这幅图画,在她幼小的心中开始扎根,并且,走到哪儿,带到哪儿。工厂打工的“童工”生涯,给亲戚家帮工的“奴婢”生活,她都只能是默默,勤苦地工作,没有交流,没有视野,没有朋友,甚至少有亲情——即是好一些的叔叔家,有的只是怜悯,而怜悯又不是她要的(她的骨子里,有属于她自己的真正的东西)。 生命的唯一一次抗争,就是在找对象时,因为不是自己喜欢的对象,她不要。不要不就是违抗母命吗?违抗母命不是要死的吗?“我”就跳河了。一份十分沉重的十字架,自己先带上。 后来,生命即是走进了新的天地:来访者“妈妈”自我有了家庭后,还是沿袭了过往的生存方式,“很勤劳”,“包揽了所有的活”,这时的变化在于,新家庭成员给了她一点安全,她能“唠叨”了,“唠叨”给她生命一个喘息的机会。但生活还是有不如意的,母亲的贬损没有停止(蛋糕事件),外在的压力不会没有(她老在那儿进行比较,她总用母亲给她的眼光在看,她总觉得我“不如人”,“我什么都不好”)。她屈辱的“形象”,会时不时地折磨她,她时刻都想抗争,但她自己一点也不知道在抗争,她活得很累,她表达“我很苦”,“我很累”。她的情绪,在外面没出口,只能在家发。她有她的逻辑,她认为,她付出了,她还不“骂人”(比她母亲对人好),她为你们做了那么多,你们听我些话又有什么不可以,我心里苦啊,我想说啊。常年的“垃圾”倾倒(不断有堆积的“垃圾”——有分量、有杀伤力的),使得家人只能息事宁人地采取“躲避”战略。随着自我年龄的老去,随着丈夫的“病”重,随着孩子们的离开,她的“死亡恐惧”,以“关爱”的方式,无以复加地倾注到丈夫的“病”上,丈夫被逼得越来越想躲避;以“关爱”的方式,“不放心”的理由,干涉了两个女儿的独立生活,她们也一起地躲避她。她受不了了,她的情绪越来越失控,失控的间隔越来越短,“唠叨”的暴力越来越重。 好在咨询的过程,让来访者“妈妈”很享受,在她情绪激动时,陪同来的女儿,会不时地安抚她;轻轻地抚摸和痛快的叙述,让她获得了一次难得的释放负面情绪的机会。咨询师也适时地和她就陈述的现状展开讨论,并和她一起寻找到了有力的支持系统:1、家庭有温暖,有亲情,安静下来看,家里人都爱着不唠叨时的“妈妈”的;2、女儿都大学毕业,有文化,成了家,还有了第三代——小孙子,还有一个新生命在孕育中;3、丈夫的病因,反而是和妈妈的情绪成正相关的,没有那份唠叨的“烦”,病情反而能控制些;4、自我身体在这么辛劳中,还健康,脸的“年龄”度,还显“年轻”;5、自我体力体能上还没明显衰退;等等。
心理咨询走向 对于这样一个来访者,我们不过多纠缠过往,以咨询师和家人的心理支持,让来访者在宣泄负性情绪的压抑后,首先获得了一份看得见的力量:我还没那么糟糕,我还不会就这么着就“消亡”。生命的脆弱就会在温暖中获得淬火。在此基础上,咨询的走向是帮助来访者划定现有家庭的三个圈子,她和丈夫一个“圈”,两个女儿成家后各自有独立的“圈”,以“圈”治“离”,“圈”而“不离”。而她,最要关心的是自我情绪管理,然后是和丈夫的这个圈子的“建设”。 情绪管理的开始,不是就情绪而“医”情绪。就她的现状而言,是要学习为自己而生活,学习做真正的自己,而不是她母亲否定中的形成的、她原有脑海中图画的那个“丑陋”“无能”“什么都不好”的自己。我们有具体步骤的探讨: 1、 多到大自然中去(老家家里后面有公园),留意花草树木,活在当下,学习草木旺 盛的生命力。 2、与丈夫的关系做些微调:不再做他的母亲,而只做他的妻子,解放出自己的一些能量。可以在丈夫面前显示自己软弱的一面,以获取安全感的体验。与丈夫好好亲密地接触,享受生活。双方多些体肤的安抚触摸,以弥补从小欠缺的亲情,并缓解自我的体肤“饥渴”症。 3、 学习看清,丈夫很多身体上的问题,可能是因他长期的心理紧张与防卫而引起的, 如果自己身心放松了,给丈夫的压力减轻了,丈夫身体状况也会有所好转。很多时候,人群中的慢性疾病,是相互不知道的压力传递造成的。 4、 相信自己是行的,相信女儿是行的(在咨询的后段,对女儿的现状,也已有所肯定)。 5、 记得两个女儿都已结婚,她们有自己家庭的小圈子,她们有选择自我生活方式的权 利,不要过多地干涉她们的生活。与丈夫互相照顾好,就是对女儿们最大的支持。 6、 过往的事情,不是一下子能忘记的,我们把它交给时间。即使出现反复,也不必害 怕,只要我们坚持咨询,也是会在不断探讨和处理中让它慢慢化解,让自己获得新知的。 7、 学习肯定自己,学会接受别人的肯定(咨询中已经有所表现),慢慢从肯定中学习 自信和与人交往的技巧。 8、 与亲戚朋友聊天时学着转移话题,尽量拣愉快的事去说。 9、 和家人一起分享自己的点滴进步,在家人的肯定中,踏实前行。 经历是没办法回避的,伤害是会有疼痛的。我们的来访者“妈妈”,在近60的年岁下,勇敢地走进了咨询室。可以相信,在丈夫和女儿的进一步关爱和支持下,在心理咨询的伴随下,她一定会有一个更新的自我。我们祝她和她的家人幸福!
|